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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说黛玉自生日感了些风寒,早起便觉头沉身软,心中不耐烦,因此只说要睡,不叫丫头们在跟前侍候。
紫鹃正要预备三月初一王夫人的生日礼,[9]打两三个月头里就留心收了晒干的茶叶好絮在夹纱套子里缝枕头,乐得出来做活儿。
因见雪雁两手不停,裁粉纸折莲花,问他:“你不帮忙绣枕套,怎么做起纸花儿来?”
雪雁道:“我看姑娘前儿祭奠老爷、太太,说是什么‘母难之日’,哭得那样伤心,想着不如照我们苏州规矩,做几只荷花灯儿,点亮了漂在水里,说是阴间的人看见,照着亮儿就见到亲人了。
我们老爷、太太去了这么久,姑娘天天哭眼抹泪的,我也安慰不了别的,帮着做几个荷花灯,顺水漂一漂,也是个念想儿,果然老爷、太太的阴灵收到,也可以保佑咱们姑娘,早日找个好人家儿。”
紫鹃啐道:“你作死呢!
这也是顽的?大观园里放灯,上头知道了,还了得?没的招姑娘伤心。”
雪雁嘟了嘴不服气,心想姑娘总之是天天伤心的,那里用我来招。
听得紫鹃说园子里不能漂灯倒也点醒了他,前回藕官烧纸惹了多大的祸,后来被撵出去,焉知不与这个有干系呢。
嘴里却仍强辩道:“就算有人看见了,我只说是折着顽儿的,他们未必就知道了。”
紫鹃骂道:“人家都说心灵手巧,你白长了一双巧手,却配了个死心眼子?你光知道姑娘是从苏州来的,难道不知道老太太、太太的老家也都在金陵?这园子里十成人,八成倒是从南边来的,怎会连个荷花灯也不认识。
何况那些大娘嫂子们,那个不是后脑门儿上长眼睛,就那么好哄?正经老实坐在家里还怕他们鸡蛋里挑出骨头来,你倒朝网里撞去。”
他两个在外拌嘴,只道姑娘睡着了。
岂不料黛玉心里正不自在,并未睡着,不过是懒怠睁眼罢了。
听见雪雁说漂灯,又说起自己的爹娘,那眼泪早流下来湿了半边枕巾,想着父母若在世,何至于像如今这般苦楚漂泊?及听见紫鹃教训雪雁,益发感慨,想自己幼失怙恃,寄人篱下,连孝敬父母寄托哀思都要犹犹豫豫没个可筹措处,真真的连丫头也不如。
他们总还有个告假,三不五时接回家去见老子娘时,什么话不可说,什么事不可做,强似自己在这里坐牢似的,[1]除非远嫁,竟再没可出去之时。
想到远嫁,更是刺心剜肝一般,喉咙里梗起,大咳起来。
紫鹃、雪雁两个并没料到姑娘醒了,忽听里面咳得天惊地动,急步抢进来。
看见黛玉浑身抖搂着喘成一团,脸上煞白,咳得上气不接下气,都唬得连声叫唤,递茶递帕子,瞅空儿交换一个眼色,猜到他八成是听见了对话,都觉后悔不已。
一个想好好的做什么荷花灯,真叫紫鹃姐姐说着了,没的招姑娘伤心;一个想作什么要教训雪雁,姑娘听见自己不替他着想,岂不寒心?[2]两个人想着,一边照顾姑娘,一边自己的泪也下来了,竟腾不出手来擦一把脸。
那黛玉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,越咳越紧,身子软软的往下沉,两个人险些扶持不住。
恰值宝玉进来,看见黛玉咳成这样,紫鹃、雪雁两个亦是泪流满面,一惊非同小可,白了脸直奔过来,顾不得忌讳,一把抱住黛玉叫道:“好妹妹,你这是怎的了?”
紫鹃、雪雁两个扶着黛玉,正觉吃紧,难得有宝玉将他抱住,一时也不及多想,各自抽开手来,一个去倒水,一个便拧了手巾来给黛玉拭面,又抽空将自己脸上胡乱揩了一把。
[3]黛玉软软的倚在宝玉怀里,渐渐喘得匀了,方用力将宝玉推开,[4]羞道:“你怎的……”
一语未了,眼泪便流下来,只瞅着宝玉不说话。
宝玉坐到床边椅子上,也是呆呆的瞅着黛玉,一颗心刀绞一般,恨不得代他受罪。
半晌,轻轻说:“好妹妹,你这样不爱惜身子,叫我怎么好呢?”
黛玉看着他,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口。
满心里想要他一句贴心的话,岂知宝玉当着热剌剌说出来,他却是禁受不住,急红了脸:“你这说的什么话?”
宝玉也自知情急造次,欲要赔礼,也是满心的话说不出来。
因低了头,欲说不说,拿脚轻轻踢着那盆,[5]便也慢慢的滴下泪来。
黛玉看他这样,不禁柔肠百转,叹道:“我听说李婶娘带着绮妹妹来了,你不去稻香村问一声?”
宝玉道:“我那里还顾得——”
忙又咽住,转道:“你若起得来,我陪你过去走走,也使得。”
紫鹃倒了水回来,听见这话,笑道:“二爷倒会说话,看姑娘这样,紧着休息了这半日还觉不好呢,那里还有力气串门子去?”
宝玉道:“这倒不然,就是为着妹妹已经躺了半日,若能起得来,还该走动几步,散散心才好。
何况只是风寒,虽然体虚咳嗽,多穿些衣裳倒还不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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